2008/03/25

偶遇

兩晚前與女友夜遊尖沙咀﹐飯後見商鋪逐漸關門﹐便到澳洲牛奶公司吃個燉蛋燉奶作甜品。

坐著談著﹐留意到幾檯後的一位似曾相識小伙子眼望望地看著我﹐像是認得我似的。據我女友說﹐那男子離開的時候跟身旁一位個子矮小的女士私語兩句。那女子背著我﹑看也不敢看我似的猛地點頭﹐就像是小家地說﹕「不錯﹗就是他﹗」當時我記不起那男子是誰﹐但也不願去探究兩人身份。我唯恐禮數不週﹐微笑著跟那男子點點頭﹐也就繼續吃我那碗漲了價﹐售十八大元的燉奶。

吃著想著﹐那男子該是大學的師弟。而那女生應是他女友﹔觀其身形打扮及唯唯恐恐之態﹐該是我六年前愛過﹑教過﹑痛心過的那位壞人吧﹖

事隔六年。我連她的樣貌都記不起了﹐更莫說情仇曲恨。即使在街上偶遇﹐我也必會笑著打個招呼。可以的話﹐坐下一起吃碗燉奶亦無妨。六年了﹐還有甚麼放不下嗎﹖連被欺騙的我都能放開舊事笑看前塵﹐古今多少事盡付笑談中﹐為何她卻連打個招呼笑一笑的胸懷都沒有呢﹖還要急急腳地跑﹐像是怕被我認出似的。是沒有那氣量﹐還是心中仍有愧呢﹖若是沒有氣量﹐我會非常遺憾﹔因為是我六年前畢竟親手教出來的。若是對我心中有愧﹐那就讓心魔永遠藏在心裡吧。

我這些年來過得很好﹐所謂君子坦蕩蕩。她這幾年怎樣我不知道﹐也沒興趣去打聽。但顯然心魔六年驅不掉。這懲罰對她來說雖說是應得﹐但也是挺可憐的。可憐在我太了解她了。她的自傲﹑畏怕﹑自義﹐會令這心魔永遠驅不掉。

記得當年說過:
Il est stultus contendere adversus me. Voluntas mea aeterna est.
我說會把那意志封在她的心裡﹐令她永遠不能平安。預言靈驗了﹐卻留下一絲遺憾﹑一分內疚。六年前的年少氣盛﹐令我幹下了這永遠傷害人的事.....

2008/03/15

石像如是說

我是列寧像,坐落在列寧館外。靜靜地遙望著聖彼德廣場。我的使命是把列寧的精神流傳下來,供萬世景仰。唉,說起來威風得很;事實上,我還只不過是一尊石像。一個革命家,不﹑該說是一個人的精神能長存百世而不朽,所依靠的決然不是沙石造出來的肖像,而是他本人的思想和對大地的貢獻。這顯淺的道理,偏生人類就是想不明白;害得我要無休止無了期地站在這雲石台上,終日與白鴿為伍。

我站在這兒已有六十多年了﹔彫造我的石匠早已化為塵土,成為其他石匠造像的石料。同樣地,我的身驅也懷著不少先人的血肉和灰骨。我的手,塑自百多年前一名入侵俄國的法國砲兵的骨灰;我的腳,黏合自數十年前在紅軍革命下的帝室血肉。而我的心和脊骨,則是為祖國捐軀的烈士鮮血凝合而成的-至少,造我的石匠曾這樣告訴我。

但是,在我身上,難道就只能找到創造歷史,刻劃時代的人們嗎?我背負著的,難道就僅僅是一個當代偉人的精神嗎?恐怕不然。我本是大地的塵土﹔而大地並不是英雄和偉人獨有的安息之所。歷朝歷代,有多少人曾努力地生活過,力盡才倒在大地的懷裡?這些無名的人們,沒有想過要在歷史青策留名,也沒有期望去改變天地及人類社會的法則。他們就像我一樣,沈默頑強地耕耘著大地;完成使命後,他們也靜悄悄地回歸塵土去。千萬年來,他們都是這般出生,入世,身死,復道﹔比起這勞什子的什麼「不朽長傳的列寧精神」,他們更配被塑成石像,給世人景仰。畢竟,他們的血肉就是大地的石料﹔他們的刻苦和堅忍就是大地的精神。

可笑的是,人們卻不明白這道理,硬要把些不切實際的奇想刻在大地的沙石上。羅馬帝王那些「屹立千古」的石肖像,不也被年月與風霜打破了嗎?一代名城巴比倫,她的光輝不也被風沙和河水沖淡而消逝嗎?難道我這尊石像就能例外?然而,愚昧的人們,就只能看見眼前的事物。他們只看到人會出生,入世,身死,卻看不到生命循環的復道精神。他們窮盡智慧與勞力,強行把自己的名字延續下去,就是為了跟時間競一日之長短。在畏懼死亡的驅使下,立像以被供拜者有之,怪力亂神者有之,麻醉於聲色玩樂者有之。他們害怕死亡及虛無,更害怕死後被忘掉。千年以來,人們漸漸忘記了生存的本義,而埋首在所謂的死後世界。他們不再默默耕耘,安心生活在大地的懷裡﹔他們也不再為將來打算,給下一代詶籌劃更好的生活。他們就只會活在死亡的視野下,把墓穴,寢陵建造得越發宏偉,把活人的財富都帶進大地裡。人,就是這般愚蠢與可悲。活著的時候,他們已被死亡征服了。那些宏偉的墓穴,跟我這尊花巧的石像一樣,不過是人類愚昧,軟弱,和害怕死亡的結晶品而已。

我觀看著人們的愚昧,看著他們把自己刻在沙石上,妄想著能永恆地在他人的記憶中生存下下去﹔花巧點說,就是流傳著自己的精神。我盼望六十多年了,卻仍然呆在這兒。我夏天就只能數白鴿,冬天就只能眺雪景。再不然就是給途人指點。可是,他們指點的並非石像內這些大地的沙石和歷代耕耘者的血汗,而是外頭這具帶著死亡和恐懼的列寧像相。他們甚至不把我視作石像,而把我當作列寧。他們一邊望著我,一邊幻想著列寧的事蹟,然後再叫他們的兒女引以為榜樣。真是食古不化,盲目愚昧的人們呀!我故非列寧,也不是他的廟宇。唉﹗

我每天都在昐望﹐希望可以從這雲石台階退下來﹐結束這亳無意義的「祟高使命」。千萬年前﹐我就知道沒有東西能恆久不變。我從被樹立的那天起﹐就一直等待著被敲碎的一天。今年是第七十年了。大地依然是靜悄悄的﹐人們仍在發白日夢。一切都像老模樣﹔然而﹐我卻嗅到天地變遷的氣息。我嗅到了人們不滿的情緒﹐嗅到他們夢醒看到現實的驚訝。過不多久﹐人們結集在聖彼得廣場前﹐喊著改革的口號。最後﹐幾個年青人跑到我跟前﹐舉起銅錘﹐亳不猶疑地把我打碎。他們把我棄置在一旁﹐倒像是叫我好見証他們似的。

我本以為人們打碎我去重歸大地的精神。但我躺在一旁﹐卻發現有些不對勁。把我推下來後﹐他們沒有擊碎我先前站著的雲石台。反之﹐他們塑造出更多的石像﹐一尊一尊的陳列著﹐供人朝拜景仰。它們都跟我一樣﹐同出於大地的泥塵。被供放在最高處的那尊﹐正是那「帶領人們步向自由」的英雄。這彷彿正是七十多年前的光景:當年軀著的是沙皇﹐被拖上台的是我。唯一不同的是這位「英雄像」前的其他石像而已。唉﹐究竟要到什麼時侯人們才懂得打破這些虛設的精神枷瑣呢?

列寧死了﹐真正的死了﹔支配著﹐荼毒著年青人們的思想也結束了。然而﹐人類的愚昧還是不燮。人始終是幻想家﹐始終是陶醉於光輝和榮耀的浪漫主義者。舊的夢剛破碎﹐人們就立即發新的白日夢了。一場場的美夢﹐一尊尊石像﹐一座座的廟宇﹐一種種的精祌﹐究竟還要打破多少次?這些不切實際﹐毫不務實的空想﹐到何年何月才會歇止?要再待過多少年月變遷﹐人們才會懂得精神二字的真義?

這幾道問題或許有確實肯定的答案吧﹐但我管不著了。看著這些可悲的夢想家﹐樹立著一尊二尊新的石像﹐我只能對著他們的先人 - 也就是我身上和身邊的泥塵 - 無奈地苦笑。以往﹐人們只會把那些「英雄」﹐「偉人」塑在石上作精祌鴉片。現在﹐人們把金錢﹐名利﹐玩樂﹐學分等都視為崇拜及追隨的對象:耕耘者只顧收獲﹐領導者只顧名利﹐處世者只顧玩樂﹐求學者只顧學分。人們已忘掉了生存和做每件事的本義了。如此看來﹐石像只會越造越多﹐天道離人們也只會越來越遠﹐而粉碎石像更變成了神話。可悲﹑可嘆啊﹗

沈醉於鴉片的人們啊﹐但願你們永遠醉下去﹐在死前別要醒過來。否則﹐你們只會看見自己的無知及愚昧﹐惱恨自己把人生浪費在崇拜和追隨那些虛幻而又沒意義的石像之上。且待你們化為塵土﹐成為大地一部份時才再細嚼大地精神的真義吧!